2011年11月3日 星期四

陶傑: 鬧出人命


以色列政府釋放一千名巴激與伊斯蘭恐怖分子囚犯,交換一名在巴勒斯坦被俘的以色列士兵。
換俘當日,是國際新聞,其隆重盛況,不下於二十年前曼德拉出獄。以色列全國感動,人人放下工作,收看現場實況,許多人看見自己的子弟平安釋放,流下熱淚。
以色列此舉,有很大風險。這一千個交換回去的囚犯,平時殺人放火,絕非善男信女。他們不會在獄中皈依天主,一旦重獲自由,可能以十倍的瘋狂報復,放炸彈擄劫人質,更無法無天。
但以色列舉國展現了巨大的勇氣,為了一個士兵的生命,國家願意付出風險,接受命運挑戰。政府內閣官員多名,對此有所保留。想一想,換了是遠東特區香港的官僚集團,如此風險,誰來承擔?平庸的人,首先想到「誰來負責任」?最終一事無成。但總理內坦也胡一拍胸脯,政府和人民也一起負責了,以色列這樣的國家,真是英雄。
連美國的奧巴馬也為之側目,不贊同以色列這一場豪賭。我對猶太朋友說:「你們可以告訴奧巴馬,不就是荷李活的《雷霆救兵》提出了這樣的爭論:為救一名身陷敵陣失蹤的中士,派出一支九人的突擊隊,付出更高的成本?值不值得?答案是為了人道,值得。導演史匹堡,不就是猶太人?」
以色列換俘,全球注目,對於以色列,已經贏了氣勢。這樣的新聞,向全世界宣示:以色列重視人命的價值,即使一個小兵,能挽救的,國家必盡全力挽救。這是以色列年輕人參軍受訓時得到的保證——除非戰死,如果被俘,國家不會遺棄你,一定全力不惜工本營救。
這一次,以色列政府對內也贏了愛國的一仗;國家沒有食言,說過的事,一定做得到。不錯,付出的成本甚高,但對全世界,以色列的心戰也封了虧本之門:人命是不平等的,我們猶太人一命,能相抵於你們阿拉伯的一千人。在價值尊嚴的天平上,不是很清楚嗎?巴勒斯坦雖然贏回了千名罪犯,但被以色列間接羞辱了一回。
人命不是螻蟻。中國流亡作家劉賓雁說:人血不是胭脂。中國文化一向不重人命價值。「天地不仁,以百姓為芻狗」固然是一種共識,什麼「犧牲小我,成全大我」,更是一大騙局。毛澤東的大躍進,餓死四千萬人。「小我」犧牲慘重,成就的「大我」又在哪裡?一百年來,「革命」不斷,中國人不但無以建立烏托邦,自由和人權更比以前倒退,你愛這個國家,但這個國家會用種種荒謬的理由來踐踏你。它(不是「她」)拼命洗腦,叫你做一口螺絲釘,到頭來生命廉賤,搭建成的是一具絞肉機。
西方耶教文明最可貴之處,比其他什麼孔子文明之類優越的地方,是肯定了「人的價值」。蒙娜麗莎的肖像為何價值連城?因為在美術史上,達文西打破上帝聖經題材的描繪主流,轉向人間,把「人」解放出來。文藝復興之前,歐洲的油畫莫不以聖經神話為題,達文西之後,不同了,蒙娜麗莎開始,到倫勃朗將之光大,西方有了人的肖像。
人的肖像( Portraits),成為獨立的品種。倫敦的國家美術院側,還有一個獨立的肖像畫廊。中國畫的肖像從來不發達,由帝王壟斷,民間絕無肖像畫,有也只是掛在城門緝拿的欽犯。只此一支,即知道中西文化,到底哪一樣,更加符合人性。

以色列千囚釋一俘,剛好發生在佛山兩歲女童橫遭車輾,十八途人經過漠然不施援手之時,兩相對照,又何其駭人?一個民族極度自私,人的眼中只有自己的價值,即無四周他人的安危意識;相反,另一個民族,有真正的憂患意識,有真正的大我精神,對於生命,即有迥然不同的定義。以色列的內坦也胡、沙龍、拉賓、歷任總理,從來沒有什麼治國口號,沒有像特區政府一樣講「以人為本」,他們把道理都融在行為裡,以色列舉世贏得尊重,不無道理。
《雷霆救兵》是戰爭片中的極品。以九人的生命換取一名中士的安全,值不值得?美國國防部說,值得!因為這位中士來自三兄弟的家庭,在反納粹的聖戰中,他兩個哥哥都已陣亡,寡母傷痛欲絕,如果連最小的兒子也犧牲了,國家對不起這樣一位英雄的母親,所以不惜代價,也要為她留下一條根。這樣一說,道理就明白了,救人的分隊也就冒死救人,直到犧牲。電影的最後,那位叫雷恩的中士老了,救他的隊長米勒陣亡了,他老來回到救他的這些恩人的墓前獻花。
這時畫面的背景,有一面幽灰的星條旗。

什麼叫愛國?有一個前提,是國家必須愛它的子民,堅定不渝。然後這個國家才有資格被愛,不容逆轉,這是鐵一樣的因果邏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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